艾蕪：《山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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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峽中作者：艾蕪江上橫著鐵鏈作成的索橋，巨蟒似的，現(xiàn)出頑強(qiáng)古怪的樣子，終于漸漸吞蝕在夜色中了。橋下兇惡的江水，在黑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發(fā)怒地沖打巖石，激起嚇人的巨響。兩岸蠻野的山峰，好象也在伯著腳下的奔流，無法避開一樣，都把頭盡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際。夏天的山中之夜，陰郁、寒冷、怕人。橋頭的神祠，破敗有荒涼的。顯然已給人類忘記了，遺棄了，孤零零地躺著，只有山風(fēng)、江流送著它的余年。我們這幾個被世界忘卻的人，到晚上的時候，趁著月色星光，就從遠(yuǎn)山那邊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來，進(jìn)去和殘廢的神們。一塊兒住著，作為暫時的自由之家。黃黑斑駁的神龕

2、面前，燒著一堆煮飯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紅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陰影鮮明地經(jīng)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剝落的江神，雖也在暗淡的紅色光影中，顯出一足踏著龍頭的悲壯樣子，但人一看見那只揚(yáng)起的握劍的手，是那么地殘破，危危欲墜了，誰也要憐借他這位末路英雄的。鍋蓋的四圍，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氣，咸肉的香味和著松柴的芬芳，一時到處彌漫起來。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閑時候，但大家都是靜默地坐著，只在暖暖手。另一邊角落里，燃著一節(jié)殘缺的蠟燭，搖曳的地吐出微黃的光輝，展示出另一個暗淡的世界。沒頭的土地菩薩側(cè)邊，躺著小黑牛，污膩的上身完全裸露出來。正無力地呻喚著，

3、衣和褲上的血跡，有的干了，有的還是濕漬漬的。夜白飛就坐在旁邊，給他揉著腰桿，擦著背，一發(fā)現(xiàn)重傷的地方，便驚訝地喊：接著咒罵起來：“他媽的！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遇天下，也沒碰見過這些吃人的東西！……這里的江水也可惡，象今晚要把我們沖走一樣！”夜愈靜寂，江水也愈吼得厲害，地和屋宇和神龕都在震顫起來?！靶』镒樱腋嬖V你，這算什么呢？對待我們更要?dú)埧岬娜耍斓紫逻€多哩，……蒼蠅一樣的多哩！”這是老頭子不高興的聲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來，仿佛在責(zé)備著，“你為什么要大驚小怪哪！”他躺在一張破爛虎皮的毯子上面，樣子卻望不清楚，只是鐵煙管上的旱煙

4、，現(xiàn)出一明一暗的紅焰。復(fù)又吐出教訓(xùn)的話語：“我么？人老了，拳頭棍棒樣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們這行飯，不怕挨打就是本錢哪！……沒本錢怎么做生意呢？”在這邊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張，腦袋一仰，就大聲插嘴過去，一半是討老人的好，一半是夸自己的狠?！笆茄剑钕氯?。我們這批人打斷腿倒是常有的事情，……你們看，象那回在雞街，鼻血打出了，牙齒打脫了，腰桿也差不多伸不起來，我回來的時候，不是還在笑么？……”“對哪！”老頭子高興地坐了起來，“還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會扯謊，有些事情一說就說脫了的。象今天，你說，也掉東西，誰還拉著你哩？…

5、…只曉得說‘不是我，不是我’，就是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呻喚，呻喚，盡是呻喚！”我雖是沒有就著火光看書了，但卻仍舊把書拿在手里的。鬼冬哥得了老頭子的贊許，9就動手動足起來，一把抓著我的書喊道：“看什么？書上的廢話，有什么用呢？一個錢也不值，……燒起來還當(dāng)不得這一根干柴……聽，老人家在講我們的學(xué)問哪！”一面就把一根干柴，送進(jìn)火里。老頭子在磚上叩去了鐵煙管上的余燼，很矜持地說道：“我們的學(xué)問，沒有寫在紙上，……寫來給傻子讀么？……第—……一句話，就是不怕和扯謊！……第二……我們的學(xué)問，哈哈哈?！彼坪跻幌伦?/p>

6、覺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沒久的，便用笑聲掩飾著更深一層的話了?！盁税?，燒了吧，你這本傻子才肯讀的書！”鬼冬哥作勢要把書拋進(jìn)火里去，我忙搶著喊：“不行！不行！”側(cè)邊的人就叫了起來：“鍋碰倒了！鍋碰倒了！”“同你的書一塊去跳江吧！”鬼冬哥笑著把書丟給了我。老頭子輕徐地向我說道：“你高興同我們一道走，還帶那些書做什么呢。……哪是沒用的，小時候我也讀過一兩本?！薄坝锰幨遣淮蟮?，不過閑著的時候，看看罷了，象你老人家無事的時候吸煙一樣?！蔽也辉竿项^子引起爭論，因?yàn)榫陀性俸玫睦碛梢舱f不服他這頑強(qiáng)的人的，所以便這樣客氣地答復(fù)他。他得意地笑了，笑

7、聲在黑暗中散播著。至于說到要同他們一道走，我卻沒有如何決定，只是一路上給生活壓來說氣忿話的時候，老頭子就誤以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無非由于他們的逼迫，湊湊角角罷了，并不是另一個新生活的開始。我打算趁此向老頭子說明也許不多幾天，就要獨(dú)自走我的，但卻給小黑牛突然一陣猛烈的呻喚打斷了。大家皺著眉頭沉默著。在這些時候，不息地打著橋頭的江濤。仿佛要沖進(jìn)廟來，掃蕩一切似的。江風(fēng)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挾著塵沙，一陣陣地滾入，簡直要連人連鍋連火吹走一樣。殘燭熄滅，火堆也悶著煙，全世界的光明，統(tǒng)給風(fēng)帶走了，一切重返于天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

8、痛苦的呻吟，還表示出了我們悲慘生活的存在。野老鴉撥著火堆，尖起嘴巴吹，閃閃的紅光，依舊喜悅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臉子，重又畫出來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適的氣。野老鴉卻是流著眼淚了，因?yàn)閯偛糯档臅r候，濕煙熏著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獨(dú)自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