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談《世說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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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駱玉明談《世說新語》導(dǎo)論《世說新語》共分三十六門，各門的名目如下：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以上為上卷）；方正、雅量、識鑒、賞譽、品藻、規(guī)箴、捷悟、夙惠、豪爽（以上為中卷）；容止、自新、企羨、傷逝、棲逸、賢媛、術(shù)解、巧藝、寵禮、任誕、簡傲、排調(diào)、輕詆、假譎、黜免、儉嗇、汰侈、忿狷、讒險、尤悔、紕漏、惑溺、仇隙（以上為下卷）?！妒勒f新語》門類的設(shè)定和全書的結(jié)構(gòu)并不是十分嚴格，很明顯的例證，是各門的分量極不均衡，像“賞譽”一門有一百五十六則，而“自新”一門僅有二則，殊不成比例。三十六門的排列順序有什么講究呢？大概說來，這里存在一種可以說是“價值遞減

2、”的趨勢，即排列在前的門類褒意較明顯，排列靠后的門類常帶有貶意。如開頭的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門，即所謂“孔門四科”（《論語·先進》記孔門幾位重要弟子各有所長，將諸人分隸于四科之下，后來遂有“孔門四科”之說），表明了對儒學傳統(tǒng)的尊重。但這并不意味著《世說新語》是以儒學為內(nèi)核的，實際上，不僅僅在其他門類中人物褒貶之尺度每有與儒家標準明顯相違的情況，就是前四門中，這種情況也并不少見。而前面所謂“價值遞減”，也并不是一條嚴格的規(guī)則，像“惑溺”門列在倒數(shù)第二，但其中七則故事倒有五則是頗有趣味的，就是拿古人的標準看也不能算是關(guān)于“劣跡”的記載。這顯示

3、了編撰者較富于寬容性的態(tài)度。由于《世說新語》全書不以政治與道德為中心，不以寓教訓(xùn)為目的，對人物的褒貶也不持苛嚴的標準和冷峻的態(tài)度，人自身得以成為它的中心；人的更具有內(nèi)在性的、因而也是更具有個性特點的東西，諸如品格、性情、趣味、智慧、素養(yǎng)乃至癖好和缺陷，得到了全面的關(guān)注。當然，《世說新語》所記錄的只限于一個特殊社會階層（士族階層）的生活情況。如果我們說士族享有政治特權(quán)是不合理的，作為一種貴族文化的士族文化必然有許多缺陷，這當然沒錯。然而換一個視角來看，正因為士族是一個對國家對皇權(quán)均少有依附性的特殊階層，他們在歷史上較早地體驗了并以自己的方式應(yīng)對

4、了對人類而言具有普遍性的問題：個人尊嚴的價值，自由的必要，自由與尊嚴的代價、生命的虛無與魅力，等等。關(guān)于“雪夜訪戴”王子猷“雪夜訪戴”，差不多可以算是體現(xiàn)古代士大夫所謂“雅興”的最有名的故事，既是后世文學中常見的典故，也是畫家特別喜歡的素材。這一則故事的文字在《世說新語》全書中也算是格外漂亮的。前半部分寫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2，均是簡短的句子，以一連串的動作，描摹王子猷于雪夜中醒來時在廣漠的世界中獨酌彷徨，令讀者感受到那清泠而寂寞的氛圍，能夠體會到生命在這一時刻是尤其敏感的。而后由

5、詠左思《招隱詩》引起對友人、隱士戴逵（字安道）的思念。隨即命舟而行。由山陰至剡縣的水路是曹娥江。在這江南的雪夜，小舟獨行，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境界。但為什么到了朋友的門前卻不欲相見，“興盡而返”了呢？因為這種突發(fā)的“興”，其實是純屬于個人的情緒，它和被思念的對方倒是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雪夜訪戴的行程也是一個夢幻式的、詩意化的行程，它與日常的社交活動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將這樣的奇特行為與常規(guī)的生活方式連接起來，兩者之間的味道完全不同并且相互沖突。我們想象王子猷進了戴逵的家門，他必須解釋他的本屬于個人情緒的“興”，并且試圖獲得朋友對此奇特行為的理解，如此

6、，一切將變得非?；?。小說家凌濛初評云：“讀此每令人飄飄欲飛。”（凌濛初鼓吹本《世說新語》）個體生命說到底是一種孤獨的存在，這種孤獨既是無奈的，卻也可以是優(yōu)美動人的。而這個故事描述的正是靈魂在孤獨中的自由飛翔。關(guān)于“廣陵散絕”嵇康臨死彈琴展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美的姿態(tài)，它表達了對世間的邪惡與強暴的蔑視，和對人格完美的追求。人不能因為危險而變得丑陋，因為這將損壞他從來對自己的期待，并令施害者竊喜。這種為了維護人格尊嚴而特意顯示的姿態(tài)，具有貴族階級所崇尚的優(yōu)雅從容。誠然，貴族文化有時帶有做作和程式化的意味，但這其中也包含著他們追求人生高貴和美麗的心情，當有

7、強烈的情感在內(nèi)時，即使只是追求一種姿態(tài)，也會讓人感動。對嵇康之死，后人寫下了許多悼念的文字，最美的是其舊友向秀的《思舊賦》：“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lǐng)會兮，寄馀命于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fù)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绷硪粋€完全是異域異時的故事，與嵇康之死可以匹配：在德國納粹大量殺害無辜的集中營中，曾有一位年輕美麗的猶太女子跳著舞走向煤氣室，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在丑惡與黑暗中，她留下了令人追憶的優(yōu)美的姿態(tài)。摘自駱玉明著《世說新語精讀》，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7月第一版駱玉明，復(fù)旦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徐文

8、長評傳》、《老莊哲學隨談》等，與章培恒共同主編了三卷本的《中國文學史》。駱玉明老師給本科生講授《世說新語精讀》、《古典詩詞導(dǎo)讀》，吸引了各個專業(yè)的學生選修及旁聽。2